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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通情」而「達禮」


禮就外在型式來看,雖是一種人際的責任和秩序,但與其說父慈子孝、兄友弟恭,是一種「行為的規範」,倒不如說是一種「情感的流露」;「人倫」是從「人情」而來,是在情的脈絡下,而說禮的節度。如劉照昌在〈人本倫理及道德涵義──禮之情用〉一文寫道,「禮之所本在人情而已,若於就人之情、於父母的孺慕之情、於鄰裏之誼,皆出於弗學而能的自然本性」[1]、「禮雖因分位不同而有文理之異,其本在人情,而人情乃人人所具,情之表現在於當然之節及自然流露」[2]。此外,中國傳統亦有「道始於情」之說,[3]認為性與情為道的根源,人道(社會的道理、做人的道理)是由於人們相互之間存在著情感才開始有的;[4]而人道的具體表現,即是在人性、人情之上,施予禮樂教化的成德之教。[5]

換言之,常道出於常情。禮作為天理與人道,其之本在情,是先有情,而後才有禮;禮是根源於內在的自然情感,而轉化成外在的誠意表現。因此,證嚴法師談禮,亦多從情感面向切入;人倫禮教中,緊扣的始終是人倫之情。如其曾回憶道:

我這一代小時候非常童真,過著很實在、單純的生活……雖然人人家境不是很好,但孩子們都很乖,能體貼父母的心意,兄姐們會替父母負起帶領弟妹的責任。所謂「長兄如父,長嫂如母」……不論是親子或手足之情,都很溫馨,此種家庭倫理的次序,非常安詳、甜蜜。[6]

因此,在證嚴法師重情、重禮觀念的帶領下,擬家庭的人倫結構與人情互動,一直是慈濟社群的特色。在這個交織宗教情感與家庭情感的大家庭中,有慈誠爸爸、懿德媽媽、慈青與慈少孩子,作為大家長的證嚴法師,既是以人倫情感牽繫著彼此,也以當中的本分責任,作為教導弟子立身行事的標準。而家庭倫理之所以向來為證嚴法師所重視,正是因為它是維繫社會最基本的綱常秩序,當中蘊含的人倫之理,即做人處世之理,其所期待的「從『家庭之禮』推及鄰里社區有禮,進而普遍到整個社會,洋溢禮儀之美」[7],也就是從人最基本的親情出發,將愛家人之心、待家人之心,由近而遠、推己及人擴散成愛天下人之心、待天下人之心,如此,整體社會的民風美德、道德倫理,也自然會從中被逐漸陶養出來。

總之,情為禮之實;繫於情之禮,方是人與人交往互動、實現禮儀社會的基礎。易言之,是有情,便自然有禮、有序。因此,與其說證嚴法師重視的禮教,是一種「規範」,不如說是種「默契」,是出於人之常情,自然而然產生禮的應對,是很自然地由「通情」而「達禮」、由「合情」而「合禮」。於此觀之,其對禮儀社會的提倡,便不只是外在禮儀、禮節的形式,更多的是為復振過去人與人之間情感的交流,重現尚情的倫理社會。

荀子謂「禮之理誠深矣」[8],禮影響華人倫理思想兩千年,涵蓋的面向甚深甚廣,不易盡述全貌。本文則嘗試取其中禮之於人倫、之於人情,與證嚴法師的禮教、慈濟社群的特色,來說明其倫理型態之大要。總括上述,證嚴法師的禮度,既離不開克己的人倫本分,亦離不開自然的人情天性,乃包涵著人倫的重建,及人情的體貼與涵養,是以此為訴求的核心,而推展成人格、修身、禮教等不同的實踐面向。因此,回探禮之存在必有所本,而嘗試還原證嚴法師禮度之最素樸的原意與初衷,應是無外乎啟發一個人具備合於常情常道的自覺與本分,是由人與人之間的設身處地、同情同理,建立起各得其宜的應對進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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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 參見劉照昌,〈人本倫理及道德涵義──禮之情用〉,《能仁學報》,第四期,1995,頁328。
[2] 參見劉照昌,〈人本倫理及道德涵義──禮之情用〉,《能仁學報》,第四期,1995,頁325。
[3] 「道始於情」,語出〈性自命出〉,為郭店楚簡儒家文獻之一。原句為:「性自命出,命自天降,道始於情,情生於性。」
[4] 湯一介〈「道始於情」的哲學詮釋〉,《學術月刊》,第 7 期,2001 。
[5] 如謝君直在〈郭店儒簡〈性自命出〉的人道思想〉一文寫道:「『人道』的擘劃是針對『性』之有『情』的呈現而實踐人文之『義(禮)』的教化」」、「〈性自命出〉有一半的篇幅特別強調『教』與『學』的推行,它們的具體內容就是詩、書、禮、樂,〈性自命出〉云:『詩、書、禮、樂,其始出皆生於人』,即人的意義當包含禮樂教化等成德之教」。謝君直,〈郭店儒簡〈性自命出〉的人道思想〉,《東吳哲學學報》,第21期,2010,頁46。
[6] 釋德𠆩編撰,〈落實「社區志工」──從「阿爸牽水牛」談起〉,《證嚴上人思想體系探究叢書》第一輯,慈濟文化出版社,2009.4,頁124-135。
[7] 釋德𠆩,〈欲「復禮」,先「克己」〉,《慈濟月刊》,第485期。
[8] 《荀子.禮論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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